奶奶的腿又摔壞了。

狹小的屋子里擠滿了人，僅有的幾個破板凳都被叔叔們坐著，其他人只好蜷縮在那個掉了半扇的紅躺柜的旁邊，有的人干脆蹲到了地上，屋子里濕乎乎的，讓人喘不過氣來。

透過裂縫縱橫的玻璃窗的陽光已不甚明亮，昏昏暗暗的屋子里只是多了模糊的光暈，卻將奶奶臉上縱橫的溝壑照得分明，紅潤早已不再，歲月的侵蝕將美麗風干。爺爺去世得早，奶奶忙東忙西，操持家業，而現在，她躺在住了十幾年的炕上，動彈不得，花白的頭發凌亂地攏在一起。奶奶靜靜望著站了一地的子孫們，嘴唇翕動了很久，卻沒說出一句話來。

大爺一把掐滅煙頭，“唉——”長嘆一聲踱出屋去，二大爺緊隨其后跟了出去。

二姑端了一盆熱水進了屋，拿了一塊毛巾給奶奶擦臉，蒸汽升騰起來，模糊了我的視線，我忽然想起小的時候，奶奶總是不厭其煩地給我擦臉，只是那時，奶奶的腰還沒有這么彎，臉上的皺紋也沒有這么多。

大爺和二大爺從外邊回來，“咱們還是老樣子，一家一個星期，先從我這里開始。”大爺皺著眉頭說。一時間屋子里沒了聲音，只聽見爐子里的水“咕嚕咕嚕”的響著。

大姑火急火燎地沖進了屋子，“媽——”看到躺在炕上的奶奶，聲音又提高了些，“怎么回事，這好不容易養好，結果又摔著了，本來身子就虛，這下倒好……”突然結束的話讓大家都愣住了，目光不由得盯在二大爺身上，出事這天應該是他家照顧奶奶，二大爺狠狠盯了二嬸一眼，二嬸低著頭走出了里屋。

“咱們每家出點錢吧，給老娘看病！”大姑喘了一口氣，喝了口茶，趕緊說。

大嬸不知道什么時候進了屋，“剛才去衛生所的時候，我們掏的錢……”大嬸像倒豆子似的把話說完，偷偷看了大爺一眼，大爺沒支聲。

“今年地里的收成不好，沒多少閑錢了……”說話的是二大爺，他側著頭，直面向斑駁的墻壁。一時間，屋子里又寂靜無聲。

“行了，行了，這事以后再說吧。”大姑皺著眉頭，看了一眼奶奶，走出了屋子。

“媽，孩子還在院子里玩呢，我先看孩子去了，大嬸邊走邊說，順便拽了一下大爺，大爺揩了揩手，跟著大嬸走出屋子。二大爺向四周望望，有些不自在，叫了聲“媽……”卻沒了后話，寂靜片刻，二大爺索性扭頭走了。不一會兒，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奶奶。

剛才還不覺得冷，人一走，不由得冷冷清清，光線倒是亮了許多。我握住奶奶的手，不禁感到異樣，就像是握住了一截蒼勁的老根。

奶奶摩挲著我的手，像是費了很大力氣，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：“老了……”我愣住了，想說幾句安慰奶奶的話卻又無從說起，只得握緊奶奶的手，它是那樣冷，冷到徹骨。不經意間聽見院子里傳來幾聲咳嗽聲，奶奶猛的放開我的手，顫顫地說著夢囈般的話：“老頭子，你等等我……”我不禁打了個冷戰，回過頭，正看見淚，一滴一滴，順著奶奶的眼窩滑下，蜿蜒成行。